第九卷 定风波-《一世枕上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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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书人接着道:“那个让天家反目女子,叫素绾,正是当时安和侯的长女。”
你看,我们经历的日子,终于也变成故事了。
我听着说书人口中的自己。他说,素绾从小与桦音青梅竹马,桦音为了她三年不纳妃不娶妻。他又说,桦音为了巩固皇位将素绾拱手送予叔父,从此叔父沧弈日日沉迷酒色。他讲灵隐寺,讲乘月山庄,讲狐妖,讲最后我们诸位飞渡成仙。
这样的故事,虽然杜撰更多,终究是有几分属实的。我懒得与说书人纠正其中的细节,有时也会疑惑,究竟是谁第一个讲这些戏文一样的传奇。
沧弈说我像长不大的小孩子,如今我终于像大人一样,做自己所想的,可是他却不在了。
诚然,很快我就找到了这些杜撰的源头。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,少女把长剑拍在我的小摊上,她说:“老板娘,我用这柄剑换一帖婚书。”
那是沧弈的剑。
来者黑衣红唇,鬓角别一朵妖冶的虞美人,阳光照得她周身发亮,美得不像这个俗世的人。
她的确不是一个凡人。
“拂柔?”我问她,“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?”
“找我哥啊,”她揉揉脖子,好似十分疲倦的样子,“我天上地下找了他那么久,竟然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。”
“他已经死了,你如何找得到?”我问。
“非也非也,这世上的奇事多得很,难保就被我撞上了呢?”她冲我笑,把那柄剑往我身边又推了推,“现在终于物归原主的,你收着吧。”
“你不恨我吗?”我问她。
“为何要恨?”她反问我。
“我杀了你哥,你居然不恨我?”
拂柔“哦”了一声,她指着天说:“大道轮回,自有定数,哪是我们这些棋子能决定的呢?”
她冲我一笑:“而且我不用再找我哥了。我想,我已经找到了。”
“他在哪儿?”我问。
“你不必知道,只要记得他还在就好了。”拂柔说,“你啊你啊,其实我爹早就提醒过你,谁让你不听劝呢?”
她道:“你在邺城,是不是见过一个算卦的癞子?”
我点点头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那是我爹变的。”拂柔笑眯眯道,“他将死之时透露天机,可惜你太笨了,竟然一句都没听懂。”
记忆拉回数年前的上元佳节,那癞子说什么来着?
—“这第一下,愿姑娘早出囹圄,归乡成仙。”
—“第二下,愿姑娘看破无妄,另觅良人。”
—“这第三下,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,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。”
如今看来,早出囹圄,归乡成仙,倘若我没有私自渡劫,便不会有邺城那一剑,这是第一个错。
看破无妄,另觅良人,倘若我早早认清自己与沧弈的情,便不会相互怄气,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,这是第二个错。
只是最后一句,莫行不可行之事,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,我还未曾参透。
拂柔打了个哈欠,她说:“我昨晚在青要山救了两只小兔子,大的起名叫戎祯,小的起名叫银翘,折腾得我一宿都没睡。”
“青要山如何了?”我问。
“干干净净,就像被蝗虫过了一遍似的。”拂柔道,“不说了,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了,你玩够了就快点回天界吧。”
她说:“人间这地方不适合你。”
走出很远,她突然回过头大声道:“对了,你可曾听到那些说书的讲故事,听得如何,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?”
她又问:“你可知那故事是谁最先讲的?”
看她那副嚣张得意的样子,就是不说我也知道。
她才是真正活得自在。
我记住了她说的那句,她说:“沧弈还在。”
我带着那柄剑回到九重天,日夜盼着与沧弈重逢。这样又过了十年,我什么都没看到。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等下去,可是突然有一天,拂柔在天河找到我,她慌张地说:“救命,有人要杀了我。”
来的人是纤月。
我将拂柔藏在身后,横眉冷对道:“纤月仙子来天河做什么?莫不是闲得无聊,想和我一同看风景?”
“我可没那个心思,”纤月不耐烦道,“你身后的女人是魔界余孽,还不快交出来,莫非要等我亲自动手?”
“纤月仙子红口白牙一碰,果然说谁是余孽就是余孽,说谁是好人就是好人。”我冷呵,“千年前如此,千年后依旧如此,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
纤月怜悯地冲我笑了笑,带着挑衅的意味:“我再怎么毫无长进,再怎么红口白牙乱说,你不还是信了吗?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纤月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指甲,“青要山一事,你到现在都只知桦音诈死,可知那天在瑶歌面前杀了桦音的假沧弈,正是由我易容而成。”
她笑:“你说我红口白牙难以服人,为何当时还是信了我呢?素绾,我最喜欢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,只要你什么都没有,我就开心得不得了。”
她四下环视天河,嘲笑我:“你在天河,是在等沧弈回来?”
她问我:“你可知道,我又杀了沧弈一次?”
她说:“你可知道,青要山那件事以后,沧弈仍有一缕精魂轮回于三界?我真不知道沧弈看上你什么,竟能为了你化出一丝执念来。”
拂柔小声碎碎念道:“怪不得最近,我觉得我哥不见了。”
顿了顿,拂柔又说:“上次在秦淮河时,我哥其实就在你身边。我不敢道破天机,想着他能这样陪你就好。”
纤月道:“那缕执念陪了你十年,也足够了。而且是桦音亲手杀了他,现在沧弈灰飞烟灭,你再也寻不到了。”
“我看这女人狡诈得很,你小心对付,千万不要上当。”拂柔在我身后小声道,随即趁纤月不备,化作一阵风飘然而去。
就算知道沧弈真的死了,拂柔也没有什么感情,这样抛却七情六欲地活着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。
纤月意识到追不上拂柔,索性不再去追,她也很喜欢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我,我听她无不自豪地说:“我和桦音就要成亲了,你若是想来,我兴许大发慈悲不会赶你走。”
十年有多久?
原来他又陪了我十年,那种隐隐约约仿佛他还在的感觉,竟然是真的。
“你可知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?”我问她。
纤月趾高气扬道:“我不想知道,也没机会知道。”
她说完便走,那模样好像一只斗胜归来的公鸡。
因为桦音和纤月的婚事,天界终于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。
在那之后,我夺了纤月的仙妃之位,我告诉桦音,我愿意嫁给他。
—“失去仙妃之位只是其一,我会让她失去挚爱之人。”
于是,我将七绝散藏在指甲中,我看着桦音与我拜了天地,我看着桦音喝下那杯混了七绝散的酒,然后他就变成了沧弈。
这又是一场骗局,骗我亲手杀了沧弈,一次又一次。
沧弈说:“阿绾,你别哭。”
沧弈说:“你要好好活,休要桦音难为你。”
此时我终于参透了那最后一句,莫行不可行之事,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。
我想夺取纤月的仙妃之位,这是不可行之事;我想杀了桦音为沧弈报仇,这是天理不能为之法。每一桩每一件,原来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。天道如棋盘,早在落子的那一刻开始,这个故事就写好了结局。
沧弈倒在我肩上的时候,我想,从始至终,我都不是一个聪明人。
“情”这个字太复杂,更何况是爱与恨,我想,似乎人人都配拥有爱,至于恨,只有聪明人才恨得起。
这一辈子太长了,长到三千四百年孤寂清苦,这一辈子又太短,短到我还来不及去爱我想爱的人,一切就已经结束了。
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我第一次见沧弈的时候,他站在杜鹃树旁看我,对桦音道:“这么肥的鲤鱼,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。”
其实,我们从来没变。
我曾经想过,凡人百年寿命,百年一世,一世爱一人。
那神仙呢?
待万八千年之后,所爱之人魂魄归元,留下的又能爱谁?
我好像看到虞美人开遍四野,这么炽热的红色,终于如火焰一般点燃了不秋殿。
—等这个冬天过去,我们就去种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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